杨仲达

我因在档案馆供职，于近代天津历史稍能涉猎，自然知道范旭东、李烛尘、侯德榜，当然也知道陈调甫，但是我曾在电台录制节目而讲到此公的时候，却拿不准其名中的这个“调”字，究竟是应该读tiao，还是该读diao，只好停下来先查。这只能说，我也还是一知半解。

因为这个读音的查考，使我再次触碰了近代天津工业史，也掀开了近代中国一段筚路蓝缕、励精图治的章册。

天津是退海之地，盐碱含量高，但它确实是宝。盐自古有之，碱也自古有之，而精盐和纯碱的制造，才是难题。20世纪之初崛起于塘沽的久大精盐，率先解决了这两个工业难题之一。盐还是制碱的原料，雄心万丈的范旭东当然想解决这第二个难题。用碱的地方太多了，生产肥皂、纸、玻璃等产品需要它，生活中馒头和油条的制作也需要它。当年国外已然流行的比利时人发明苏尔维法制碱技术，却对中国人严格保密，我们不能窥得其中要领。而彼时在南方的苏州，在东吴大学的实验室里，留校任教且已获得化学系硕士学位的陈调甫，却于悄然之间试制出了少量的纯碱，这个不啻石破天惊的消息当然不胫而走。此后在瑞记公司生产荷兰水的商人吴次伯和上海大效机器厂的厂长兼总工程师王小徐的帮助与合作之下，他们向清朝状元和实业家张謇求助资金，而已年过六旬的张謇推荐了当时求贤若渴的范旭东。一段因缘际会，天作之合，于是开始。

于是，在1917年的初冬，陈调甫登车北上。未久，在范旭东家的院子里建起石灰窑，在三条石订购机器，他们开始新的实验。南方人的技术，改以北方的盐为材，同样制出了合格的纯碱。消息一出，顷刻传于沽上。

范旭东将对陈调甫委以重托，陈调甫则称，负此责任,则等于要孩子当家。这时陈调甫28岁，而范旭东也不过大他6岁，但他们已经肩负实业救国的使命。当然这时距离投入生产仍然有很远的距离，范旭东筹措办厂具体事宜并申请制碱用盐免税——盐很便宜，但盐税奇高，而制碱一吨，则要粗盐两吨。陈调甫则变卖了夫人嫁妆，毅然自费赴美考察，范旭东将他送上甲板，二人凭栏于海天之间挥手作别。

时候未有多久，就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那一年，陈调甫带着碱厂工艺的图纸从美国归来，在他的力邀之下，在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钻研制革工艺、博士毕业的侯德榜此后也回国参加碱厂建设，正是他在后来发明了候氏制碱法。范旭东认为陈调甫举贤有功，而陈调甫说他希望能充当催化剂而发生化学作用。陈调甫荐才的胸襟，后人至今思之，依然感喟。说来话长，历经八年精诚奋斗，范旭东们永利碱厂的“红三角”牌纯碱在1926年8月在万国博览会上获得金质奖章，并得到“中国工业进步的象征”的美誉。范旭东为酬谢陈调甫的贡献，特赠红利股票2000元，陈调甫分文不取，当即悉数转赠碱厂福利部门，一时传为佳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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碱制成了，陈调甫继续帮助范旭东建设酸厂，他们继续携手化工事业，但陈调甫也有一个心愿。在他早于碱的研究之前，就已著有《国宝大漆》，他倾心于此，而又痛心于此，桐油、大漆本来产于中国，已有悠久历史，但因墨守陈规而不能发扬，西方人却从中国进口桐油，制成油漆以后又返销中国，从中取利。在当时的天津，虽然已有中国和东方油漆厂，但仍不能与国外产品竞争，陈调甫梦寐以求的心事，是创建一个自己的油漆厂。他的心事被范旭东洞悉，从而支持他着手，因为永利碱厂之故，他为新厂起名永明。

在1929年，在天津小王庄新开河畔，永明漆厂落成，不过只七分地、九间房，一个四合院，却有“做、学、教”三个字的厂训。这是把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的教育思想取来用之，知识分子与实业家合体的陈调甫，采取这种生产与教育相结合的方法，使得他的企业具有浓厚的学习氛围和文化气息。

美国的酚醛清漆，俗名叫做瓦利斯，硬度大、光泽好，但是耐水性差，一经水烫，油膜就变白。陈调甫仍以中国桐油研制出新的配方，此种油漆物美价廉，定名为“永明漆”，它甫一出现，就在当年就获得了实业部颁发的奖状，又逐渐成为中国油漆工业的第一个名牌产品，风行于国内与国际。当时木器店中同样一只书桌，用永明漆即能增价2元，它的名牌效应可见一斑。

陈调甫和漆厂不仅善于研制，也善于推广，他们免费请天津火车站试用油漆，此后，涂着永明油漆的列车就风驰电掣地呼啸在中国的土地上，这类似现今的车身广告，此举使得油漆销路随着铁路大增，当时从华北到东北再到南方，很多铁路机车车辆厂都使用永明漆，车厢用漆占去漆厂生产额的三分之二之多。

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天津沦陷。日人对永明漆厂觊觎已久，和久大、永利一样，永明面临流离的命运，但它并不屈服。陈调甫拒不与侵略者合作，将漆厂的图书资料和试验设备迁往上海，成立了永明试验室和万华制药厂，而日人以军需为名将永明漆厂存在中国银行仓库的进口原料全部抢走，使之被迫停产。 

隐居上海的陈调甫仍然潜心研究油漆工艺，他变卖了家中几乎所有的财产用来购置必要的仪器设备，身上只剩下一块范旭东送给他的怀表。他还召集了十多个年轻人到他的家中，每天坚持为之授课，他期待年轻的力量，冀图东山再起。

河山光复之后，陈调甫回到天津，然而内战又起，陈调甫发表《引玉集》，反对内战，呼吁和平，而在此期间他又研制出一种醇酸树脂漆，在恢复后的永明漆厂投产成功，这种漆具有能喷、能刷、能烘烤三种性能，因此被命名为“三宝漆”。我看过永明漆厂当年的广告图，其上写有“万能漆”的字样，又写有“家家要用，人人能漆”，“三宝”就该是“万能”的意思吧。这是继“永明漆”之后的又一种名牌产品，也是中国涂料工业发展史上一个光辉的里程碑。陈调甫给这种油漆起一个新的名字——“灯塔牌”，这个名字沿用传承至今。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永明漆厂的油漆产量已跃居中国首位。据载，我国第一辆红旗牌轿车和解放牌汽车；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第一枚“长二捆”运载火箭；第一架自制飞机；第一座长江大桥；第一台拖拉机；第一辆飞鸽牌自行车等等，使用的都是“灯塔牌”油漆。

1956年以后，陈调甫着手编著一部油漆字典，按照英文字母排列，从A到O部已经完稿，其余尚为草稿，然而他在1961年的12月25日清晨猝然离世。他未完的手稿遗留在书桌上。他为民族工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形象，也遗留给后人。

鲁迅说过：“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而我想，在近代的天津，那群同陈调甫一样为了民族工业而上下求索的实业家们，他们都是灯塔。